於元月26、27兩日由豫劇隊演出三場的(聲音劇場-試妻!弒妻!)新加坡華文藝術節行前公演,於左營高中實驗劇場演出時,感動了所有現場的觀眾們,也引起了熱烈的迴響!!
後有觀眾事後為文以抒發心中之感,茲轉述之!!
葉落──為田氏而作 李巧薇
等著等著又等到一個冬天
有枯枝,應有歸雁
霧裡愈走愈遠的背影
我一直記得
你去後,那條路流傳著大鵬鳥的傳說
桐花都落了,我期盼的鳳凰還沒有來
你從不把寂寞給我,卻把我的心
栽植成填也填不滿的黑洞
日夜吟唱走調的情歌
兩座新墳矗立在背後
一座是嘆息,一座是你來不及出世的溫柔
窗外有風,我的身體碎成千片
葉葉都是無聲的呼喊
扇面已毀而墳土未乾
還不明白嗎?搧墳婦是我
麻姑是我、那些似笑非笑的眼睛
拉扯我素白的衣袖
「在愛情裡是沒有欺騙的」,
斧頭墜地後,我已無聲、亦無淚
只有滿天斑斕的蝴蝶
急急飛向帶血的夕陽
如果你在地獄夢見我
告訴莊周
那個曾經深愛他的女人
從來沒有真正活過
等不到的救贖--觀新編豫劇《試妻!弒妻》
一、漂流木
寒流來襲的夜晚,我在昏黃的燈光下聽見清脆的鏗鏘之音。左中劇場的走廊愈走愈安靜,隱藏在林葉間看不清面目的演員,一下、一下,很有規律的敲打著手中的鐘磬,彷彿叩問時間。
穿越枝葉落盡的舞臺裝置,好像一下子就撞上了冬天。漂流木以柔滑堅韌的姿勢或挺立、或斜倚,是沈思吧?在海浪的淘洗下,粗糙的肌理已磨去,留下的是溫潤、是厚實,曖曖內含光。我抬頭,看見許多愛好藝術的長輩學生對我招手。
光。來自熱切眼眸裡的光,把整座舞臺照亮。
鐘磬聲已經變得遙遠,悠長得如同冰河緩緩流動的瞬間。蕭老師在橫臥場中央,滿滿的笑聲細語將她緊緊環抱。枯黃的葉片四散一地,隨著陸續進場的觀眾的腳步,輕手輕腳的練習走位;窸窸窣窣,好像演奏一支曲牌。
暗場前,所有人都消失在觀眾席上。在幽界和冥界的入口,隊伍悄悄出現。其實我有點怕,因為他們行進的氣氛實在太窒重、太詭異:空氣都凝結了,彷彿吸一口氣都會驚動古老的灰塵。像歌唱又像送葬的歌隊沈默的繞著圈子,直到把緩緩起身的田氏圍住為止。雖然事先知道這一齣戲採用了高行健的《冥城》,也隱約的猜到這是以倒敘法「預告」了田氏的死亡,但一下子從擾攘跌入幽冥,氣氛的轉變是太快了、也太驚人了。有人說當快樂的心境即是複製的天堂,那麼淒苦的人間不也是地獄的再現嗎?在人性和道德掙扎的田氏,她活著和死了又有什麼差別?
耳朵和眼睛正在適應的當兒,驀然想起:什麼是「聲音劇場」呢?看到海報時的第一個念頭,大概就是以聲音為主體的劇場吧。以現代的表演手法搭配傳統戲劇,乍聽之下似乎格格不入,仔細想來卻是觸類旁通,「無理而妙」。所謂「無聲不歌,無動不舞」,傳統戲劇的特色與林導演「現代音樂劇」的理念不謀而合,當我發現我坐的位置恰好在布景的前面,幾乎看不到投影的字幕時,索性就豎起耳朵,讓演員的聲音淹沒我所有的感官。
狂亂的群舞後,歌隊退去,田氏回到過去,來到「現在」。飾演莊周的朱老師英姿煥發的上場,我只記得他滿口的壯遊四方、意氣高昂。這裡的莊周和書上讀的不太一樣,比較像道學家而不是哲學家──我忍不住笑,好一個大丈夫!好一個雲遊四海、浪跡五湖!他在外增廣見聞的當兒,田氏正在家裡痴痴等他呢。「梳洗罷,獨倚望江樓。過盡千帆皆不是,斜暉脈脈水悠悠,腸斷白蘋洲。」[1]持續著沒有終點的凝視,總有一天她會化成傳說吧。好像女性就要生成一個等待的姿勢,痴痴的眺望著不可言說的遠方。「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,也許『明天』回來!」[2]《邊城》裡撐船的翠翠,她的青春也會像流水一樣的逝去,一去不返。但是冬天就要到了,葉子都枯黃了,「在我最美麗的時候,我的愛人卻不在我的身邊」,電影《東邪西毒》末尾這一句悵然的自白,莊周可曾替田氏想過?
因此我們不責怪搧墳婦,聽完她淒婉的細訴後,我們只會感到悲憫,喪夫之慟已經夠折磨人了,何況是沒有謀生能力的女性,她如何在尖銳的社會中生存呢?在莊周咄咄逼人的質問中,我們驚訝的發現:「超然物外」的他竟也有放不下的心事,當他發出「人在情在,人亡情亡」的感嘆後,不禁要大叫「田氏休矣!」哪有體貼的丈夫懷疑妻子的忠貞呢?當最後的信任都已拋棄,田氏只能用生命來換取碎成片片的人格;莊周贏了,但這個勝利淒慘無比。
感情禁得起試煉嗎?試煉後的感情還純粹嗎?自殺身亡的田氏固然可憐,但最可憐的不是田氏,而是莊周啊。在楚王孫的軟語安慰之下,她動了心,最後是以救人為先的精神拚命一劈──田氏至少勇敢的去愛了,而莊周呢?他不過是個懦弱的小人,虛偽的道德家。他吝於付出自己的信任,反而將疑慮轉嫁到田氏身上。這樣的人怎麼有資格去愛?當莊周拿搧墳女人的話刺激田氏的時候,兩個人不像夫妻,倒像敵人,拿不存在的「未來」當籌碼對賭,但是贏了又怎麼樣呢?不過是愛情的破碎、淒慘的狂笑和羞辱的哀哭罷了。田氏唱道:「從來沒得到莊周一句溫柔」,浮雲一樣的遊子怎知妻子漫漫長夜的守候?「男兒壯志在四方」、周遊列國增長見聞,大家都認為是理所當然;但女性不是物品,不可能沒有孤寂;莊周只知窺探、質疑,像一個什麼都靠不住的間諜,在世上他只相信自己。這是什麼樣的男性形象?我們不能只拿貞節當帽子替田氏戴上。面對楚王孫的安慰和陪伴,剛喪夫、喪失一家之柱的田氏怎麼能不動心?對故人仍然有依戀,不過時光流逝,「一向年光有限身」、「不如憐取眼前人」[3],「把握當下」才有活下去的勇氣,我們不也是拿這些話來鼓勵別人走出喪偶之慟嗎?為什麼發生在自己身上時,心裡就有疙瘩了?莊周拿「守貞」這個標準去刺激妻子,其實只是為了面子罷了。換作是他,他會如此要求自己嗎?
但這一切都不重要了。我們看著被莊周玩弄於股掌的田氏,一步一步走向無可避免的悲劇;她已經把話說「死」了,也許是激於一時之氣;但「永不改嫁」的誓言一出,她就不可能有退路;她像漂流木,在什麼地方已經斷裂、再也接不回去,只能被不知名的力量推擠進入大海。而海浪這雙永不睡覺的手,將粗礪磨成細膩、把尖銳化為繞指柔。多了些傷痕,卻也更純粹。直到年輪都洗淨、紋理都撫平;燈光一照,就有了金黃色的溫暖。
上半場結束。漂流木脫離地心的懷抱,隨著看不見的線緩緩上升;圓融可親的曲線彷彿迎著微風,在空中靜靜旋轉。
二、墳墓
墳墓。總是墳墓。它出現了好幾次:搧墳婦和莊周問答的段落、莊周詐死,田氏祭拜的墳頭、還有劈棺取腦的那一幕。田氏奮力舉斧的剎那,一座寫著「道德」的巨大墳墓彷彿矗立場中央,森冷噬人的形象已昭然若揭。
墳墓需要死者。用生命當祭品,哭泣是鐘磐;提醒世間的無常,讓活人懂得呼吸的美好。搧墳婦和田氏都穿著紅衣,一樣青春正盛、年輕貌美;莊周和楚王孫也是風流倜儻的如花少年,忍不住要說:「死神,你找錯人了。」但我們都知道,墳墓從來就不分貧富貴賤,它對號入座,不認人的。
田氏愛不愛莊周?當她在門前翹首盼望,遠遠望見莊周的身影立刻跑出來迎接,又驚又喜的表情,「大隧之外,其樂也泄泄」[4],在那一刻,田氏是愛莊周的。但莊周愛不愛田氏呢?當懷疑從心中生起,愛就如同晨霧一樣消散了。「你們要互相扶持,即使年華老去,仍然不離不棄」的結婚誓詞聽來浪漫,但在現實的淘洗下,漸漸變得蒼白、無助、弱小。「婚姻是愛情的墳墓」,在劇中不只是玩笑話。莊周給田氏的與其說是一個家,倒不如說是一個安適的墳墓呢。田氏把青春葬在裡面、把歡樂葬在裡面,她很快就會忘記光明了。算算,這一冠冕堂皇的大墓,古往今來,只有一個孟姜女敢走出去!
墳墓就是要裝東西。帶進墳墓的是時間、回憶,還有不曾言說的祕密。有著和詩一樣美麗名字的周夢蝶先生,在〈孤獨國〉中寫下:「這裡白晝幽闃、窈窕如夜;夜,比白晝更綺麗、豐實、光燦」,田氏從生與死的甬道中走出來,向觀眾控訴她所受的壓迫;如果我們退一步來看,整座劇場也是一座大大的、黝深的墳墓呢。《左傳》敘述鄭伯與母親武姜相約在黃泉之下見面,賦曰:「大隧之中,其樂也融融」[5],劇場上演著生老病死的戲碼,不論當下多轟動叫座,這一切終將歸於塵土之中。我在乍然黑下來的靜默裡,彷彿有鐘磬聲錚錚,從心裡流瀉出來。
三、等不到的救贖
下半場田氏自殺,進入冥界。以佛教的因果論言,自殺者是要下地獄的。但自殺者可分兩種:一種是求死的自殺,為的是逃避現實;一種是求生的自殺,為的是人格的尊嚴。田氏屬於後者,她自殺的原因也非自願,她是被設計的。因此她要喊冤,她要訴說心中的不平靜,但她自始自終得不到理解。應該要做公正裁決的判官只知她舉起斧頭是「謀害親夫」,他「只管判案,不管人心」;行者把她團團圍住,嘶聲尖笑;冥王人如其名,「冥頑不靈」,高高在上,不明究理,只知隨聲附和。麻姑同為女性,一見面就直呼「好一個妖嬌的小婦人」,美麗變成原罪:「紅顏禍水」。最令我不忍的是陰陽面的喝斥,我聽著他肆無忌憚的笑聲,心中有些悲涼、有些憤慨:憑什麼你笑得如此放肆?只因為她,一個凡人,認認真真的面對「活著」這件事嗎?因為七情六欲的牽絆,人類在仙界和冥界掙扎浮沈;但肉身總是難得,任誰都不可以譏笑活潑的生命;即使會犯錯、會哭泣,即使一路走來磕磕碰碰、崎嶇不平。
在田氏的委屈之前,他們通通張狂起來了。再次求死而不可能,逼得她剖開肚腸以「自清」──用身體來證明自己的清白。兩相對照之下,地獄才是糊塗油蒙了心,不辨黑白、污濁滿紙。在整齣戲裡,最勇敢的是田氏。即使等不到救贖,但她至少活過那麼一次。面對莊周的挑戰時她不退縮、楚王孫追求時她開啟了情感的閘門、最後付出生命來證明自己的人格至美。有人說「好死不如賴活」,但田氏的死並不是僅僅是自我了斷,而是彰顯她清白無瑕的靈魂。雖然一開始她信誓旦旦,「絕不變心」,如同王爾德話劇《溫夫人的扇子》裡溫夫人言「好女人」與「壞女人」,簡單的二分法:在界線裡的是好女人,以外的是壞女人。但兩者的分野真是那麼簡單?「好女人」溫夫人差一點就出軌,「壞女人」厄琳夫人卻犧牲自己的名譽拯救她。田氏最後也覺醒了。楚王孫的溫柔體貼是她想要的,她原是活生生的、動人的女子呀!在道德的規範下逐漸浮出的是人性,就像《羅生門》中武士的妻子,盜賊開啟了她的身體感知,那是純然的生之愉悅。相較於上半場莊周的身影消逝在黑暗裡,至少田氏在最終,她是朝向光走去,導演仁慈的給了我們一絲希望,即使那光是如此微弱……
四、聲音
似真似假的歌吟飄浮在空氣裡,像燈下的游絲一樣稍縱即逝。朱老師的嗓音雄渾厚實,莊周的自信與楚王孫的風流,各有千秋;蕭老師或哀淒、或嬌俏,從希望到絕望的轉折,迂迴盤旋,絲絲入扣;歌隊二重唱、三重唱、合唱總是那麼和諧,一針一線都鋪排好了,展開來就是一幅精緻的刺繡。第一次接觸聲音劇場,感覺真的很新鮮。京劇《大劈棺》的故事加上高行健的《冥城》,新穎的呈現方式真的值得鼓勵!誠心期待豫劇能夠推陳出新,有硬底子演員為基礎,加上導演的功力和編劇的巧思,一定能吸引更多的觀眾走進豫劇的世界!
[1] 溫庭筠〈夢江南〉詞。鄭騫:《詞選》(台北市:中國文化大學出版部,新一版第七刷,2001年10月),頁4
[2] 沈從文:《邊城》(新店市:學欣文化事業有限公司,初版1刷,1998年12月),頁151
[3] 晏殊:〈浣溪沙〉,同註1,頁25
[4] 謝冰瑩等:《鄭伯克段於鄢.新譯古文觀止(革新版)》(台北市:三民書局股份有限公司,初版,1997年3月),頁5
[5] 同註4,頁5
參考書目
一、專書
1、謝冰瑩等:《新譯古文觀止(革新版)》(台北市:三民書局股份有限公 司,初版,1997年3月)
2、沈從文:《邊城》(新店市:學欣文化事業有限公司,初版1刷,1998年12月)
3、鄭騫:《詞選》(台北市:中國文化大學出版部,新一版第七刷,2001年10月)
4、王友輝、郭強生:《戲劇讀本.嚴子與妻》(台北市:二魚文化事業有限公司,初版一刷,2003年7月)
二、期刊
1、周慧玲:〈跨文化去身體女性意識──讀《生死界》〉,《聯合文學》二月號,2001年,頁94-97
2、紀蔚然:〈陰間的鬼魅,陽間的魍魎──談《冥城》〉,《聯合文學》二月號,2001年,頁88-9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