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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片紅葉,李泰祥

肉身怎能離得了靈魂與血肉?

◎ 大標
一片紅葉,李泰祥

◎英標
the last of romantic

◎ 工作人員
採訪撰文/glanada 攝影/杭大鵬

◎前言

李泰祥:「我探討兩件事:1.生死之間最莊嚴的美。2.用真誠的愛來建立藝術的完美性。」

◎主文

思想家們憂心人類靈性遭理性與經驗主義綑綁,於是興起了浪漫主義,冀望靠藝術與大愛,超越有限的生命。罹病多年的李泰祥,更加體認脆弱肉身與美感心靈之對比,他是一位徹徹底底的浪漫主義者。然而以我不完整的檢視方式扒梳他的生命經驗時,破碎的訊息映照出某種多重的真實。


對著李老師連續投射幾個從他親友處收集得來,最直接而隱私的問題之後,李老師話鋒一轉:「其實我很鈍,從小不是那種先知先覺者。小時候很自卑,什麼事都被動,接觸音樂也是為了試圖吸引當時心儀的女孩……這事說了太多遍,說爛了,不說也罷。」於是李泰祥的角色從一位被奇怪闖入者騷擾的主人,變回受媒體專訪的音樂家,客廳裡關於音樂與藝術的討論次第展開,我觀看他的角度,也變得比較靠近他朋友、晚輩、聽眾。


問他女兒若菱:「他會回答你自覺從小受冷落的問題嗎?」若菱想了一下:「他不會。」羅門最關心本刊能否完整闡釋李泰祥作品的藝術特質﹔其他一些人則為李泰祥的才華與毅力深深傾倒,並且享受著李先生相交過程中的智慧機鋒與細膩生活品味。


李老師相識廿餘年的的前女友彩琳,看過他在卅多歲盛年最走紅時,慨然撥空陪伴得精神病的年少同窗,只為幫助對方﹔發病後仍勉力寫歌支付家族生計,窮到每個月水電費無著落。多年低調生活,大家以為他過的不錯,沒看到他同時間與金錢的搏鬥:「他每天起床,先想五分鐘今天要做什麼。因為他擔心生命所剩無幾,必須好好安排。」

在嚴苛體能限制下,商業作曲已佔去李泰祥全部時間,至今他的負擔依然沉重。當年文建會一曲卅萬的交響樂委託創作金,早已取消,社會給嚴肅創作者的物質資源與精神支持那麼少,他自己撐著,不肯讓靈魂隨時間與健康的流逝而沖刷掉。而且他還想做,他該怎麼做?


從不同觀點了解一個人,意義完全不同。這不只是個認識論的命題,是當事人的歲月與生命。請他們自己說吧。

◎中標
李泰祥:「人不可能理解很多事。」

李奕青(兒子):

印象中最鮮明的父親形像,是他從美國遊學回來,長髮披肩,穿著鬚邊嬉皮衣,行李上貼著make love, no war的標語,一個完全陌生的外國人,給我們big kiss,居然是爸爸!當時我很小,他交了個美國女友,一起帶我坐計程車去圓山喝咖啡,在那年代是很希罕的事,後座的他和女友熱烈擁吻,司機和旁邊機車騎士都看呆了!


小時候我們親子互動並不密切。他工作量大,坐下來創作就停不下來。他教學生很沒耐心,帶著望子成龍的期待,教自己小孩更加嚴厲。他的情感世界,也曾讓我很挫折。親友長輩反而比較常問候關心我們。我媽媽從美國回來後,我和妹妹曾搬去和媽媽住,可以不需要面對父親。


大學時我對爸爸最感到憤怒,幾乎不與他說話。他的病是彼此了解與徹悟的轉捩點,他用意志力完成生命,其固執與忍耐我遠遠不及。父親影響我走上音樂之路,他選擇一條介於古典與大眾之間的灰色道路,我一樣必須在自己偏好的古典樂與流行口味下拿捏平衡,因為現在的市場更嚴苛,我可能比他pop一點,所以把自己定位在配樂。作為藝術家,我們是相像的,但我們不會一樣。


他的堅持與挑剔,是我最佩服也最受不了他的地方。從工作到食衣住行細節,他都有講究,我們要配合他的部分比較多。昨天家裡吃羊排,我要用菜刀切肉,他堅持用小刀才優雅,一番爭論之後他還是用小刀自己切了半天才放棄。這些年我是他的小孩,也扮演照顧者的角色。現在他還是喜歡自己外出走動,這樣對他其實更好,只要知道他人在哪,我都很放心。


媽媽現在和爸爸的相處還是很平和,偶而過來做個菜給他吃,幸好媽媽還有我和妹妹,足以在親友前be proud of us。對於父親的藝術與生命,我已能夠諒解。


問:我想讓六歲的我出來問一個問題,請你對著這個小孩解釋,你和媽媽為什麼要分開?尤其是他們當初是那麼受盡反對,很辛苦才在一起的。


李泰祥:人不可能理解很多事,對小孩無法作答。這是一個悲劇,表面和裡面不一樣。至今我仍感愧疚,但我也有很多苦衷。怎麼解釋呢?也許我當父親上不大合格,但我也盡力去照顧他們,事實上我一直在做補償,我不願使他們母子分開,父母分開後還要搶孩子,對崩解的家庭是再度傷害。那時面對社會與自我的譴責,家庭也破碎了,我覺得我還是要過真實情感生活。我默默的承受,當時沒做任何解釋,也只能請你多多體諒我。

羅門(詩人,35年好友):

我們35年前野人咖啡屋時代就認識了,年輕時對談藝術與人生,往往談到天亮。他非常有才華,熱情,又有冷靜的內斂,可以清晰而富組織性地處理好每一場發表會與活動。不過藝術家嘛,也發生過他帶女友喝咖啡,錢沒帶夠,打電話請我過去幫忙付賬的趣事。30多來他每個女朋友我都認識,他搬過許多次家,每個地方我都去過。談論李泰
祥,我是以藝術家遠觀而透視的能力,追蹤他如何把生命擺在藝術的位置。


音樂家李泰祥,在各類型創作者中都算是個例外。他是台灣音樂從傳統過度到現代的代表人物,嚐試過結合詩、劇場、電影,甚至雷射藝術等科技演出形式,多年創作不懈,即使後來歷經病痛,還是繼續做。昨天一起聊天,走著走著他不動了,問他為什麼不走?其實是他不能走,身體裡有一股力量綑綁著不能動,手也會抖。在死亡威脅下執著創作,他的藝術已經有一種宗教性。


他的情感與生命結構,有原住民源自大地的奔放狂野,其動力正是在美之中浪漫,享受充滿愛情的人生。早年楊祖珺和他好過,那是一個速度非常緩慢,生活如田園般平穩的年代,情感是含蓄而耐咀嚼的。

他住八德路時胡因夢常來訪,我因著她在電視廣告中抱著豎琴的優美姿態,寫出<春天的浮雕>:

你抱著豎琴
也抱住自己幽美的側影
那是一座照著春天的樣子 
雕成的浮雕…

李泰祥譜成曲,我看過胡因夢和著李泰祥的琴音唱這首歌。


以前他還能開車的時候,有時我們會一起到基隆找唐曉詩吃海鮮。非常美的女孩子,愛詩、愛文學,也旁聽過我主持的文學營。那時李泰祥想結婚,我幫他逐一分析當時四、五個可能對象,我認為唐曉詩的內在生命紋理和李泰祥最接近,只是狂放的李泰祥,遇上唐的典雅之美,或許不易爆燃。但每一段戀情結束之後,關係仍然平和美麗,他緋聞多,都不是醜聞。即使在婚姻中因長期相處,產生倦怠,轉而發展其他關係,在道德上那是永遠的遺憾,但藝術家擁抱生命的美與自由之時,是會將其他的事物放在次要地位的。


為了生活,他由古典交響樂轉進大眾流行樂,作品平行的擴大聽眾面。但我認為作為一個可敬的藝術家,終極目的仍應垂直地創作出境界高遠,足以顯現永恆美感的作品。我希望他早日往這個方向工作,就算留下一首未完成交響樂也好。但他迫於病痛,心裡有這壓力,目前也只能無奈。

問:回顧一生多采多姿的情感事物,你自認處理的成功嗎?


李泰祥:現代人生活都很多面,我很平凡,也有很多挫折,沒什麼特別經驗。曾經轟轟烈烈過一兩次,受到傷害也大。已經足夠了。我沒有處理不處理。我本來是個木訥,不善表達情感的人,藝術上敏感,難免在過程中付出過多。戀愛時我是很嚴謹的,不會隨隨便便就和一個人在一起。

◎小標
靈魂與血肉的音樂


有兩種人,一種像羅門一樣,希望我創作深邃的,有學術性探討的作品﹔另一種人鼓勵我,不要客氣,為大眾寫音樂。近幾年我才找到平衡,將通俗音樂視為一種社會性探討。未完成的新作《輾玉觀音》本想寫成嚴肅歌劇,人家問,誰要聽?於是我寫成管絃樂編製的民歌式歌劇,有力量,且能夠滿足大眾。


肉身怎能離得了靈魂與血肉?兩者都重要。80─83年間是最高峰的時候,我創作出最重要的幾齣嚴肅作品,以及為維生寫就的7、8部電影配樂。不過大眾將我的小品民歌太經典化的看待,也是很無奈,《橄欖樹》只是一首輕輕鬆鬆寫出來的歌。我真正用心的作品,如《大神祭》的原住民色彩,《現象》以中國山水畫的空間佈局應用到音樂的空間與時間結構之中,建立中國音樂美學思維的意圖﹔《還緣》組和人聲、琵琶與錄音帶的音樂實驗,卻很少人了解。

許景淳(歌者,16年好友):

當年我剛畢業,李老師邀請我唱他的歌。他的作品浪漫幽遠,橫跨戲曲唱腔、民歌、甚至氣勢磅礡的現代樂,我們曾經共同在各地方文化中心巡迴演出。李泰祥是個很開放而豐厚的人。他要的東西很清楚,但我們的練習總是一試再試,細細琢磨,為了讓歌者找到自己的方式來詮釋李老師想要的聲音。


我們的互動並非傳統師生那麼嚴謹,跟他相處很輕鬆,關於藝術、生活的一切他都有獨到的領悟與研究,天南地北什麼都能聊,從他以易經取材的作品,聊到中國古代思想﹔或者對發聲的不同看法,甚或僅僅是偶發的一縷思緒,都能讓我們在鋼琴旁聊上好久。


他很能煮幾道小菜,他愛吃羊肉,麻油薑絲炒羊肉炒的真不錯。他又那麼會穿衣服。美術系的底子,能把各種顏色與造型使用的非常精采。他是原住民,適合粗獷邊疆民族的衣服﹔演出時換上燕尾服,別有風采。有時蓄鬚、有時無鬚﹔有時長髮、有時短一點,加上他的談吐與才華,做音樂時內在湧現的力量,真的很有魅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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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片紅樹葉


我記得很清楚,他發病那年,我們一起在大陸錄音,當時他就感到身體不舒服,行走困難,回台便檢查出病情。但李老師總是很積極的做治療、持續創作,他的力量超越了我的難過。作為他親近的好友,我為李老師心疼,希望醫學進步到能根治帕金森氏症,我們作為朋友,也會更清楚的支持他。


Q:樹葉會什麼會紅?(許景淳註:剛好看著窗外紅葉,便想要問他。我們平常就是這樣隨意聊天的啊!)


樹葉紅是自然的,生老病死,紅的葉子代表情慾色彩,生命最後創作出斑爛色彩後就雕落。少年時我也愛撿美麗的紅葉。我自己現在是一片紅樹葉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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意氣風發,風流倜儻

杜十三(詩人,20年好友):

青年李泰祥意氣風發,風流倜儻,女孩子聽了他的音樂,見到他,都會愛上他。我們在一起就聊他的音樂,他批評我的詩,話都講完了就開始講女孩子。他愛美女加才女,對愛情執著,縱拋妻棄子也要擁抱愛情。他有個習慣是搶別人女朋友,曾打過我女友的腦筋,又懷疑我想搶他的女友,雙方氣得幾個月不講話,後來證實誤會一場。


他美術系出身,自學小提琴鋼琴與作曲,又非常喜歡在詩中擷取音樂靈感,各方面的藝術都有心得。他的藝術就像愛情,是實踐的,直覺的,較不偏向思辯。他的音樂以現代音樂理論為底,加上台灣、中國音樂語彙,由本土的心跳發聲,是最具代表性的台灣音樂家。在這人心徬徨的時代,李泰祥的音樂,是聲音的燈塔,指引人心往浪漫的方向走。


生病後他變得有禪味,一面在病痛中掙扎,一面還是與朋友交遊、創作,我還是去他家找他,他也常來藝術家聚集的伊通公園閒坐。他不願把病當一回事,態度就好像長青春痘一樣。那時一直不肯開刀,問他他說沒錢,朋友幫忙募款,終於動手術了,術後形銷骨立,簡直嚇人。最近又好多了。

問:什麼時候開一場和以前都不一樣的音樂會?


李泰祥:當年演出《我們的時代》呈現對政治與藝術圈的諷刺與觀察,請藝術家友人上台,即興表演「由內而外」的聲音,有人從口袋拿出石頭,有人脫衣全裸,這都是不可預期但過癮的。(羅門:他的演出有後現代遊戲性,事件發生,隨意組裝動作與聲音元素,將劇場概念帶入了音樂)。

我也很想再做這樣特別的演出……但這是現實的問題。要看有沒有經費補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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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一個象牙塔

李若菱(女兒):

小時候是別人把我帶大的,姑姑他們都對我很好,高中才跟爸爸住。親情應該用時間來交流,但生病前他總是很忙,病後,特別是手術後,他才想到家庭價值的可貴,可是早年沒有建立起來的情感,後來也很難產生聯繫。我早已習慣原來的生活方式,所以他覺得我冷漠,但小時候他對我也是冷漠的。


我很理性看待他生病的事實。有人因為他生病,對他特別關懷或依順,我主要是在他主動要求時,盡力為他達成。比如他自己平常偏食,但他若愛吃某樣食物,就會說服其他人「這有多好吃,多營養」,我不願吃,就說我偏食﹔我無法茍同,也不會順著他假裝愛吃。他很大男人,我們這世代認為家事應該均攤,但在家他只要求我作家事。除非他喜歡的女伴在旁,他才變得勤快。


他的女伴非常多,我只希望不要打擾到我們家就好了。而且他如果喜歡誰,絕不準其他人表現出絲毫負面意見的。


我爸爸常說藝術家應該走出象牙塔,走入人群,擁抱大愛。但我認為他又走進了另一個象牙塔。他非常不實際,比如我們送他一台電腦,閒置了一個多月,他才開會找我們討論電腦應該放在客廳的哪個位置才好看,我們覺得電腦是實用的,他在意的卻是陳設美感。而且他工作很沒效率,喜歡讓歌手不斷試各種音調與發聲方式,人家糊塗了,問他到底要什麼,他又說歌手應該自己想清楚﹔連練歌的代班伴奏也要聽他仔細教訓琴的彈法。


我很喜歡他早期的作品。但當李泰祥的女兒,壓力非常大。音樂班裡人人都來探你的程度,老師警告我「若你期末考沒彈好,我以後在學校就不用教下去了」。我和哥哥都從事音樂創作,身處當今萎縮的音樂市場,我們不願寫KTV流行歌,其他類型的音樂又根本無法在市場上發專輯,只能做配樂,找一個自己的風格。


問:長大後你說我在音樂上不積極,小時後卻沒花心思栽培我,你到底是怎麼看待我的呢?


李泰祥:有次他媽媽也問為何不栽培他當歌者?我說我也是自己闖出來的,希望他們找自己的路,歌者之路艱苦,沒有自發性是很危險的。他們有知名度較高的父親,受到社會注目,不自覺將壓力扛在身上,事實上我很少要求他們。或許我期望他們太深,招致誤解。也許沒有給太多鼓勵,可是我從來沒有不滿。我期望他們做普通人做得到的,還有音樂表現,至於做不做得到倒不重要……也許我忽略了他們的感受。

徐芊君(歌者,受教7年):

老師記憶力很好,吃穿、吃藥都自己打點的很好,對生活講究,決不馬虎,他要什麼總是很清楚。常有親戚到府為他做飯,李老師全程站在廚房口,指點每一個步驟,深怕稍有閃失,口味就有變化。但他又很多愁善感,想太多了,沒那麼複雜的事他也難以決定。比如他走到哪往往被人認出,大家過來遞名片要介紹好醫生給他,為了不忍拒絕別人好意,他真的每家都去看,回來又自嘆「每個人都很好,但我無法定時看那麼多醫生。」這種事情他卻難以選擇最適合自己的。


在音樂上他非常明確、熱情、執著,有想像力。能夠耐心琢磨,對我偶發的特出表現,也欣然接受。他很體貼,練習時常關心我們會不會太累﹔我聲樂學習的困擾,也有勞他代為分析轉介其他老師。大家都說他疼我,一群人中往往找我獨唱,我也是新專輯《自彼次遇到你》的歌者。因為我的聲音清亮、高亢、乾淨,是他素來偏好的女聲,但
李老師的學生每個人的歌唱情感與詮釋方式都不同,我們都有自己的特質。

問:你老了以後想過什麼樣的生活?


李泰祥:我現在就是老了,心裡不覺得,但事實如此。以後希望能過安靜地田園生活,沒有那麼多都會式親友交際也無妨。如果有個靈魂伴侶就好了。本刊:現在沒有女友嗎?)滿街都是啊!可是──(李泰祥笑而不答)

發表於 2002-02-26 23:04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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